话说那尚是一个人类才刚刚脱离蒙昧的时候,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学究走下了铁皮船,踏上了一片未经开化的土地。
打头迎接绅士们的是一伙当地的土著。要说这土著的来头,那可算是骇人听闻:他们不吃果子,不嚼树叶,也不去捉那地上来回窜的走兽;他们全副武装,手里拿着石头做的斧头和长矛,张牙舞爪,专捉活人来打牙祭。
可是,见了那副戴着高帽子,拄着拐杖,到处指指点点,念念有词的模样,连磨牙吮血的食人族部落都犯了怵。两边人照了面,都各自好奇地打量对方,互相是指手画脚,点头哈腰,活像是照镜子一样。
食人部落的老酋长先察觉了不对劲——整个部落当属他最见多识广。老酋长开始有样学样地学着那群外地人敬礼、握手。这下可好,两边一下子就如亲如故地凑到了一块儿。
你来我往之中,对面那个戴着最高的礼帽的老绅士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术,忽然热泪盈眶,作恍然大悟状,拉起老酋长的手就要往回走。一旁的喽啰还想要阻拦,老酋长却把他们斥退,跟着那伙绅士走了去。
剩下的食人族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一边听着他们拽着“赛因思”、“考特儿”、“普若乖斯”之类的听不懂的词儿,一边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蒸汽轰鸣的铁皮船。
于是大伙便各自散了,该吃人的便吃人,该拉屎撒尿的便拉屎撒尿。就这么过了几个月,蒸汽轰鸣的铁皮船便回来了——带着他们的老酋长。
老酋长走这一遭,一回来之后倒是新鲜了:他穿上了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鼻梁上顶着俩晶莹剔透的琉璃镜片,就连嘴唇上的两撇八字胡都给那口大黄牙和牙缝中间的人肉丝都遮住了,整个人精神极了。
回了食人部落,老酋长倒是也一口气没歇,立马就要召集乡亲们开一场大会。
“咳咳,嗯——”
老酋长先用铿锵有力的一阵清嗓作为演说的开头。虽然没什么实际含义,但文明国度里的大人们都是这么做的。
“女士们,先生们,呃……”
“酋长我此前有幸受邀,到文……文明国度一游,感触颇深……”
“我们食人部落,要往前走,就得破旧俗,树新风。特此约……约约约法三章!”
“第一条!举手投足需合礼法!”
“第二条!衣冠穿戴要讲整齐!”
“第三条!呃……咳咳”
老酋长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咳嗽了好半天。
“第三条!不……不得杀人!”
所有人忽然都炸开了锅——就算前面的话都听不懂,最后一句话,那“不得杀人”可是天大的事情。食人族祖祖辈辈都是啃人肉、披人皮过活,这规矩说改就改,以后可该怎么活?
大家都在底下悄悄议论着,直到老酋长再度发话了:
“违反规矩者,关禁闭三天,再犯者,逐出部落!”
“散会!”
这规矩一定下,食人部落一天好日子也没有了。不能杀人就没了人肉,没了人肉又拿什么填肚子?吃果子窜稀,嚼树叶伤嘴,捉那地上的走兽,却又个个脚底像是抹了油一样难捉……
大家饿得头晕眼花,前胸贴后背,都念那一口柔软又香气四溢的人肉……可看着老酋长自己也是饿得面黄肌瘦却默不作声,大家也不敢违背一点规矩。
直到部落里有个大聪明饿急了眼,提出了一个令众人惊愕的问题:
说不让杀人,但也没说不让吃人肉啊!
从人身上割肉,不也算不上杀人吗?
众人沉默了片刻。
他说的对。
可是,割谁的肉?
众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大家伙都很馋啊!都忍不住盯着看彼此的肌肤,眼神仿佛要洞穿到了皮肤下鲜美的血液和肌肉。那男人的胳臂一定是紧致弹牙,那女人的乳房想必也是软嫩多汁……割谁的肉更好呢?
口水滴落下来的声音把大伙一贯的绅士做派又拉了回来。那男人帮忙抗木头搭建过棚屋,割不得,那女人更是几个小孩的乳母,也割不得。
就这么左三圈右三圈寻找合适的人选,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又瘦又小的小老头身上。
说是小老头,他倒也不算老,只是天生一副惹人生厌的丑面相,整天佝偻着身子,走起路来活像地上蠕动的蛆虫;终日是好吃懒做,连祭坛上的供品都要偷吃,上次和别的部落打仗,因为他这个拖油瓶更是折了好几个弟兄。这样的废人,留着好胳膊好腿也没用,割来吃远比在身子上那么插着好。
于是有人开始磨刀霍霍,立刻就要去先割那小老头的腿——但可得慢着。这么大的事,作为文明人,得征求酋长的意见才行。
酋长闭着双眼,嘴里想要说点什么,但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之后,他便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被绑在木桩上的那可怜虫一开始还在挣扎,但没过多久也放弃了抵抗。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他是个笨手笨脚的、没用的拖油瓶,能多活一天都是撞了大运。被割肉本就活该,也算能给部落派上点用场了。
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开始了。众人围绕着被绑起来的新鲜的肉,有说有笑地一刀接着一刀割个不停。先来点手指肚当前菜,腿肉搭上腰肉是主食,要有点文明餐桌的样子,还得用个破陶碗把流出来的鲜血接上,和同伴干杯。惨叫声越是此起彼伏,欢呼雀跃声也就愈发的放肆。
那西装革履的老酋长一开始只是对吵闹充耳不闻,直到有人把鲜美的、带血的肉片塞进了他的嘴里,他便一下子精神抖擞,先咳嗽两声,再有模有样地指挥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守规矩!”
族人们轰然点头,有的还不知从哪儿翻来一顶破草帽戴着,硬要往绅士模样上凑。
“割得整齐些!”有人举着骨头磨的石刀,学着切文明人的牛排那样摆姿势,结果一刀下去崴了手,惹得同伴哈哈大笑。
老酋长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嗯,这——这才像个人样!”
肉过三巡,众人吃饱喝足,都满意地拍了拍肚皮,回到各自的棚屋里睡觉了。只留一个还奄奄一息的血人被绑在外面,被掏空的眼窝里留着血泪,嘴里仍在发出呜咽的声音。
到了第二天,没等老酋长出来主持,整个部落又开始了热闹的宴席。
——推杯换盏之间,有个青年却发觉嘴里的肉有股怪味。
手里的刀叉停下来,唇齿却仍然停不下出力。他越是嚼,便越发觉那先前还甜美的肉有些腥臭。他的喉咙哽住,无论如何也咽不下那口腥臭的肉。
抬头张望间他看见了那被绑起来的可怜的小老头:他的手指用力扣进泥土里,指甲全都断成了两截;咬住麻绳的牙齿更是碎了好几颗。他看了好一会,直到嘴里的肉终于不知不觉咽下了肚。
“要不……咱们先剜了他的心……免得他一直挣扎哀嚎。”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他的身上。
他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三条,不得杀人。
那剜了那老头的心,不就是要杀了他?
有人瞪了这倒霉的青年一眼,有人伸出手指着他。所有人怒气冲冲地向他走去,一齐推搡着把他丢进了关禁闭的山洞里。
山洞里漆黑而寒冷,青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和隐隐传来的铁锈腥气。
他在反思:他为何要说多余的话?只要和同伴一起挥刀,就有吃不完的肉,剜了他的心,岂不是大家以后都没有肉吃?
也许他想通了,安详地躺着睡去,只要禁闭那三天过去,他可以接着回到那盛宴上去。
到了第三天,刺眼的光从门外照进来,戴着破草帽当礼帽的、披着烂麻袋当礼服的、拿着朽木棍当拐杖的……所有人都走进来,围住了青年。
他们流着口水,他们在笑,他们拿出了石头做的各式各样的斧头和餐刀……
青年惊愕地看向不远处,老酋长正眯着眼睛在外边静静坐着。
他想要呼救,可是他却只看见了地上的一具不剩一丝血肉的白骨,还有那老酋长正津津有味地吸吮着手上沾的最后一点血液。
……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一二百年,生锈的、蒸汽轰鸣的铁皮船变成了刷着光亮油漆的气派游艇,游艇上走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学究。
他拿着刷子,轻拂去地上的沙土,一具又一具白骨重见了天日。
老学究扶了扶鼻梁上的那两块琉璃镜片,看着这不知究竟多少人的骸骨,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