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夜,空气潮湿而沉闷。天空黯淡无光,城镇里的灯也早已随着人们入梦而熄灭。艾瑞尼亚的街市不见了往常的热闹,就连水珠从房檐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就在这无星,无月也无灯的夜里,街上忽然隐隐亮起了青蓝色的飘忽的光。那是什么?幽灵、鬼火亦或是其他超乎理解的事物吗?
不,那只是一群纷飞着的萤火虫。而它们之所以出现,是为了点亮道路,恭迎它们的主人的到来。
——那是一位比这夜还要漆黑的少女。从绣着许多花边,透露出华贵之气的西洋裙装,到修剪得齐整,柔顺而有光泽的短发,无不是幽静的黑。只有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瞳孔,在暗淡的光芒中映出了显眼的绯红色。
而除此之外更让人在意的,是她头上的那对形似犬类动物的耳朵和身后蓬松毛茸的尾巴。因为那是即便在艾瑞尼亚也鲜有人见过的,传说中只居住在遥远的世界彼端的狐人族的特征。
她口中哼着无人知晓的曲调,一手握着沾湿的伞,另一只手上则是盖着布的提篮,散漫地踱步在洒满雨水和萤光的道路上。
“啪嗒,啪嗒……”
也许那细微的声响与滴落的水珠声如出一辙,但少女灵敏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那是柔软的爪子踏在水上的声音。
一只和少女同样漆黑的小猫惦着小脚迎面走来,那对散发着绿色微光的眼睛如飘荡在夜里的精灵向少女靠近。
“乖,乖哦。”
少女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小猫柔软的毛发,小猫发出了满意的咕噜声作为回应。
她认得它。在城镇游荡的所有小猫里,它因为毛色不同又太过瘦小,是最常被欺负的一个。
它后腿上秃掉的一小片毛正说明着这一点。
不过,现在它还是很有精神地撒着娇,用脸不停地蹭着少女的纤细的手。
啊……真是可爱又可怜……简直就像——
一不留神,小猫便绕到了少女的身后,开始好奇地打探她放在地上的提篮。
“这个不可以给你哦,”少女站起身,拎起了那提篮。“下次再带给你好吃的吧。”
“喵?”小猫的声调中似乎带着一丝失望与疑惑。
诱惑着小猫接近的,或许是那提篮里即便盖着布也仍隐隐透出的幽香。
那是一种名为“夜仙桃”的植物的花。通常,那不过是遍布城郊,只在夜间开放的白中透着堇色的花。
正如大部分生物都需要进食,有一部分生物需要魔力才能生存。夜仙桃的“花”实质上是一种与叶片功能相似的魔力吸收器官。通常它的“花瓣”不会完全绽开,只会在夜里静悄悄地吸收月亮带来的魔力。
然而,到了缺乏魔力的无月之夜,“花”才会完全开放,暴露出其保护着的花蕊,并将积攒的魔力释放出来,吸引某些会以魔力为食的昆虫,从而完成传粉。
少女愿意冒雨出行的理由,正是去取这无月之夜才会真正绽放的花。
“啪嗒,啪嗒——”少女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了踏在水上的粗暴脚步声。
“喵呜——”被声音所惊动,小猫仓皇地溜进了夜色中。
“特里托。似乎,要迎接客人了。”少女的轻声细语似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那么她究竟在说给谁听呢?
“喂,那边的大小姐——”耳后是一个粗鲁的男性嗓音,“有没有人教过你,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嗯?”
少女没有回应对方的意思,她只是慢慢转过身,面对着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道她是被那男人震慑住了吗?
“想活命的话,就把你那个篮子,还有身上别的值钱的东西,都给我交出来!”
男人熟练地拔出腰间藏起来的尖刀指向少女。从磨得像镜面一样的锋利刀刃来看,那绝对是屠宰牲畜,放干血液的绝佳工具——当然对付人也不例外。
刀尖的威胁并没有让少女动摇,她只是默默地站着,不知道在和什么东西轻声呢喃着。
少女的身影变得模糊,雾气在她的身边渐渐扩散,将两人笼罩。
“你愣着干什么?快点,要么交钱,要么留命!”男人胡乱地挥舞了几下手中的刀示威,也试图驱散这扰人的雾。
少女仍旧伫立,她的眼眸渐渐散出了与萤火虫如出一辙的光。两条,三条,四条——与此同时她身后竟凭空浮现了更多蓬松的尾巴。
朦胧中,少女纤细的身形有了那些尾巴的支撑,显现出的轮廓看起来好像比那强壮的男人还要高大一些,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压迫感。
男人见到这般异象,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他集中注意力,试图看清雾后的究竟。——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他看错了吗?少女刚刚分明……
——眼前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又能使出什么反抗的手段?
男人再度将视线聚焦在前方,少女仍旧只是站在那里,身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宛如一动不动的人偶。
“切,搞什么花招……我要……”
男人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他有些迟疑。如果那刀刺入少女雪白细腻的肌肤,一定能轻松地将她的生命夺走吧?
然后呢?他可以大发一笔横财,再从城里逃出去……再然后呢?鸢尾骑士们会放过他吗?
一种令人感到恶心的头痛感袭来。他不想再思考下去了。
——就算被送上绞刑架又如何呢?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男人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那是赋予他在这城市里捕猎的动机与勇气的事物,也是他们愿意背负上的罪恶。
其名为——“佩卡图姆”。
随着男人将那罪恶饮下,他的额头随即青筋暴起,全身上下的部位都像是各顾各地颤抖了起来。
“啊!‘佩卡’,哈哈,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凶蛮的野兽亮出獠牙,那男人高举屠刀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奔向他的猎物。
“啊——不够,再来!杀了你我就能——”
野兽瞪大的眼中,瞳孔不停地震颤着。它口中的狂乱嘶吼伴着唾沫肆意横飞。那狰狞的面孔正伴着死亡向着将死之人步步逼近。
少女仍然毫无反应。
“杀了你!咿啊啊啊啊啊啊啊——”
钢铁刺破肌肤,冰冷的异物进入温暖的血肉,发出粘稠而恶心的声音。
“杀了你,对不起,杀了——我还要!求你——给我‘那个’吧——”
伤口涌出的鲜血就仿佛成了餐前的开胃酒,让野兽更加兴奋。
啊,醉人的铁锈气味直冲进颅腔,诱惑着让那刀子抽出,再下意识刺下,手中传来的那微弱的阻滞感又是多么美妙。
少女,钱财,药剂,罪恶……那些事物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唯有快感在驱使着身体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动作。
少女就这样如失去提线的木偶一般瘫倒在地上,任由野兽宰割着。
那绝对是它见过的,比今夜盛放的夜仙桃更美的,鲜红的蔷薇花。
“然后呢?然后呢?”坐在对面的少女激动地站了起来。
那家伙叫可露丽,姑且算是我的朋友。她好像总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还有一头让人羡慕得不行的银白色长发,让我总是忍不住稍微捉弄她一下。
“好渴。让我歇一会。”——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也有些想故意吊她的胃口。
那午时灼热的阳光,眼下已变得柔和许多,透过玻璃穹顶和枝叶间的缝隙,带来了些微倦意。浸润在温室里的花香中太久,也有了一点醉醺醺的感觉。此时一直聒噪的虫鸣也变得像是催眠的摇篮曲,让我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也确实该喝杯茶了呢。“拜托了,特里托——”我使唤刚才就一直待在旁边的那位伙伴来帮忙。
“咕噜噜!”
名叫特里托的猫头鹰拎起空茶壶飞了出去——他不是一般的猫头鹰,而是一只以魔力为食、也能掌握一定魔法力量的噬魔生物。人们会把这样的生物视作宠物、奴仆、使魔……但特里托不一样,他可是陪我千里迢迢旅行到艾瑞尼亚的,永远的好伙伴。
我看着特里托钻出温室的天窗,经过蔷薇盛开的庭院,顺着宅邸长满青苔的墙壁飞进了厨房。这栋原本能住下一个大家族的宅邸,直到碰巧被我占据前已经荒废了很久,如果不是特里托也有在帮忙打理,要我自己一个人把这里安置好实在有些勉强。
很快,特里托便用自己的小爪子拎着泡好的茶飞了回来。我轻轻地揉搓了他的下巴表示感谢,他则闭上眼睛,露出了很享受的表情。
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绿茶,随着甘甜在舌尖上晕开,气息中弥散着淡淡的茶香,我感到整个身体都从疲倦中舒缓开来。可是对面的可露丽却面露难色。
“好苦……你喝茶都不加糖的吗?”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加。”
“好怪……就像面包没有黄油一样。”
“啊,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我转过身,拿来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点心盒,“作为修好留声机的谢礼,尝尝这个吧。”
可露丽接过点心盒,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诶?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点心呢,你在哪里买到的?”她看过内容物之后如是说。
“哼哼,买不到的哦。这可是我自己做的。”
“喝茶不放糖的家伙做的点心靠谱吗……”
“你只管尝就是了。那个叫‘羊羹’……”
“那我开动了……呜嗯……”
“虽然少了一些原材料,但我还是找到了替……”
“哦哦哦哦哦哦哦——”
可露丽两眼放光,对从没见过的新奇点心着了迷。“好好吃!(嚼嚼)呜哇,根本停不下来(嚼嚼嚼)还有别的吗……”
“有的……你慢点吃……另外一盒是‘麻薯’。”
“这个软夫夫的(嚼嚼),也好好粗哦(嚼嚼)。麻什么?你是说‘马铃薯’?(嚼嚼嚼)”
对方似乎已经全然不顾其他事情,只管把罪恶的手不停伸向点心,然后往嘴里塞了。
“我说你别噎着……”
我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如风卷残云般消灭最后一块点心,最后满足地喝了一杯茶收尾,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哇,好饱。好像这茶喝起来也不太苦了呢……”
“不要把点心当晚饭吃啊喂!”
“没……没关系啦……‘甜点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
可露丽又喝了一口茶,转而向我问道:“你这手艺,简直无敌了吧。不考虑在艾瑞尼亚开一家店吗?”
“不要。做点心又不能全部用魔法‘砰’的一下全部完成,麻烦死了。”
“甜点心界莫大的损失啊……那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食谱呢?快给我一份给我一份。”
“我给你写下来就是了。这只是在我的……我的家乡……很常见的点心罢了。”
“是哦,芙洛蒂,你说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的家乡那边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嗯……”
“芙洛蒂?”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家乡”。那是我永远难以启齿的两个字。那里根本没有值得怀念的事物。
是因为“家”从已经不存在了吧……
在造物神庇佑以外遥遥数千里,毗邻九重深潭,有茂林修竹之地。浓雾遮天,枝叶阴翳处,又有狐人一族隐居于此。
这一夜,雷雨交加,呼啸的风将破屋奄奄一息的房梁吹得吱呀作响。冰冷的雨滴一点一点渗透过房顶的裂缝,坠向地面,像是给将要朽烂的地板上刑。
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此刻正在这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雨发呆。女孩白皙的皮肤上遍布着伤痕和淤青,一双原本细嫩的小手也磨出了茧。她的全身上下,也就只有乌黑的头发和尾巴没有受到过摧残吧。
可看见窗户中倒映着的自己这可憎的模样,女孩却痛恨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薰。”破屋里,虚弱的女人卧在床上,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名字。
那女人有着一头苍白的头发,可病恹恹的神色却掩盖不住她应当有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
“母亲大人,我在。”名叫薰的小女孩应声凑到母亲的床前。
“你父亲的墓扫过了吗……”
“这……您不是刚问过了吗,昨天已经去过了……父亲大人应该会很开心的。”
“啊……那就好……如此便好呢……咳咳。”女孩的母亲干咳了几声,连带着床板也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声响。
“啊,母亲大人,我这就去把药拿来!请您忍耐一下。”
薰转身去到厨房。记忆里,那曾是她自记事以来最喜欢的地方。那时靠着父亲的辛勤劳作,只要全家人精打细算着过日子,一年到头就能剩下一些珍贵的白米。然后就是在这厨房里,母亲能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手艺,把那些白米变成甘甜可口的团子……那曾经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吧。
可是,那印象中甜香的气味,现在却变成了锅中沸腾冒泡的浓稠药汤散发出的苦味。
女孩端来熬好的药,送服给母亲。可那药汤就如同一勺勺粗砂一般,每一口都要费上很大力气才能被咽下。
这样的场景,女孩已经重复了多少次了呢?她已经记不清了。
在更久远的记忆里,她隐约有着自己曾住在奢华的大院里的经历,但随后一家人搬进了这间陋室,虽然始终见不得光,但还能勉强过活。可是父亲忽然就那么意外地走了,身体本就抱恙的母亲也很快病倒。那总是对自己露出充满慈爱的笑容脸,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枯槁憔悴
“薰……药已经剩的不多了吧。”
“这已经是……最后一剂了……”
“可不能一直白用人家大夫的药啊……咳咳……要不就别……”
“一定还有办法的……我这就出去给您求药。”
母亲干涸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似的,最后却又放弃,只是奋力地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要留住女儿。
“母亲大人,我在。”布满伤痕的纤细小手握住了干枯的大手。
“宝贝女儿……咳咳……听妈的话……你一个人,以后好好儿活。”
“对不起……呜呜。薰一定会让母亲大人好起来的。”强忍着眼泪,她放下母亲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薰不喜欢在外面的感觉,因为人们异样的目光和态度总是让她感到不适。但屋里隐隐传来的咳嗽声也让她的心也跟着绞痛,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薰冒着雨,用赤裸的脚丫踏着泥泞的道路,一步步跑到村里的药房前,叩响了那扇门。
打开门的医师看见薰煤球似的小脑袋却犯了难:“哎呀呀,是‘小妖怪’啊……”
“那个……大夫……您的药已经用完了……恳请您高抬贵手……”
“不好意思啊,‘小妖怪’……我们家的药也不多了,你还是去别处找找吧。”
薰有自己的名字,但对于除了家人之外的人,她不过是那只人见人嫌的“小妖怪”。
狐人世世代代与外界隔绝,这里不见造物神的赐福,取而代之的是盘踞于此的白狐神的庇佑。
信仰着白狐神的他们,毛发的颜色都是高洁而纯净的白色。可薰身为那称得上是名门望族的宫下家的亲生骨肉,头发和尾巴却偏偏天生是污浊的黑。于狐人之乡而言,那是邪祟之物的颜色,是不洁的象征。所以狐人之乡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见了她这头黑发都视她为瘟神,避之而不及。
即便那医师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也不会把祸患一直留在家门口吧。
哪有什么比母亲的性命更重要呢?且不说下跪磕头,就算是从身上割下一块肉,薰也愿意不惜代价把母亲的病治好。
——不惜代价。说得容易,可谁又愿意要薰这样的脏命一条呢?
就在这时,暗夜中有萤火虫闪烁起了微弱的光芒。一个个蓝色的光点在空中飘舞着,将薰重重包围起来。
“……是你们?”
薰很熟悉这种感觉,那是能给她带来温暖的感觉。自幼时起,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萤火虫群就与薰为伴。有时,她也会和松鼠们聊天,甚至和狼一起玩耍。
那是她孤独的童年里最好的玩伴们——可是,其他人却无法看得见她的那些玩伴。在别人眼中看来,她不知道和什么东西一起玩耍的模样更像是“中了邪”。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那些萤火虫群在薰的眼前摇摆着,像是要将她带往某处。
幽暗的光飘往竹林深处的小径,薰认得那条路。那是通往山上的路。在那后面只有一户人家,那就是宫下家的大宅——她出生的地方。
村子里的庶民无动于衷,但如果是那个权势赫赫,掌控着狐人全族命脉的的宫下家——即便是那个因为她的诞生,而将她的双亲拒之门外的宫下家家主——她的亲生祖父,救下母亲也只不过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吧。
“对不起,母亲大人,请您再多等薰一会吧。”薰自言自语着,向上山的路赶去。
就这样赶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全身湿透的薰被冻得手脚煞白,全身发抖,终于还是到了那已经将她隔绝了许多年的大门前。
应门的侍卫看了她一眼,立刻嫌弃地说道:“这不是那‘小妖怪’嘛……这么多年,居然让你溜回来了。快走,老爷早就说过这里不欢迎你。”
“可是母亲……母亲大人她……”
看着薰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门卫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薰使了个眼色,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家主大人,求求你,救救母亲吧……”
“这大半夜的嚷嚷什么呢……”那位大名鼎鼎的家主愤怒地用拐杖敲着地板,令侍从开门。这就和跪在门前的那“小妖怪”撞了个正着,顿时气得火烧眉毛。
“你这畜生!败尽我宫下家名声,现在又回来做什么孽?”
“可是……母亲快要……薰什么都愿意答应您.……祖父大人,求您救救母亲吧……”
“放屁,宫下家没生过你这克死我儿子的野种!那贱女人……勾走我儿子,又生个妖怪出来,死了也是活该!”
“呜呜……对不起……是薰的不对……”
“脏东西……还不让她快滚!”
听到老爷的呵斥,两旁的侍从面面相觑,只好把薰拖出了大门。薰很悲伤,也很不解——大人们口中总是念叨着的“宗族”、“名望”也好,还是什么“风水”、“吉凶祸福”也罢,这样的议论即便耳朵听起了茧,薰也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只是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这生来就不干净的身体。倘若没有自己,是不是大家就会更幸福呢?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
“母亲大人?”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啊,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那张瘦削而白皙,却仍然美丽的脸,那饱受不幸的命运摧残,却仍一直向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的脸——
就如同被冰封一般,失去了任何的表情和气息。
“喂,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神。”
“啊,没……没什么。”
眼前那位白发少女,虽然种族不同,却和家乡那些讨厌的人如此相像——但我不讨厌她,甚至称得上……有点喜欢。毕竟能这样坐在一起喝茶,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什么的,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吧。
“我们还是讲回原来的话题吧。是讲到哪里来的?”
“你,那天晚上的事。”
“你是说那种花……‘夜仙桃’吗?最近听闻有什么能让精神亢奋的药剂在流通,而我想着夜仙桃就有这种功效,于是就好奇去采了一些。”
“谁在乎那个啦,我是说再之后的事情,之后!”
“哦,你说那个抢劫犯……我去采花,回来的路上跟那家伙撞了个正着——那个被他攻击到的‘我’不过是用魔法做出来的幻象而已啦。”
“是啊,然后呢?你不是会用那种很强的魔法嘛……是不是‘唰——’的一下把他丢出去,然后‘砰!’的一下把他炸上了天?对吧对吧?”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我只是又用幻象稍微吓唬了他,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砰!’的一下……”
“……把他炸上了天?”可露丽瞪大眼睛,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结果了。
“……用随地捡起来的石头把他砸晕,然后送到了骑士团值班的守卫那里。”
“啊?就这?当真?”
“当真……吧……好吧,其实是骗你的。至于具体嘛……还是多亏了有‘黑狐大人’帮忙。”
“‘黑狐大人’又是什么?”
“倒是也有你说的那种‘砰!’的一下之类的东西啦……要不你还是看看报纸上怎么说的。”
我再一次招呼特里托,这次他帮忙取来了一叠报纸,交给了我面前的可露丽。
可露丽开始翻阅报纸上的内容。“‘跟老魔法师这样做,一招惊呆百分之九十九的艾瑞尼亚人!’……不对……”
“我用108天做了一个可以点蜡烛的汤勺……”
“注意看,这只带斑点的狗狗叫喵喵……”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随着看到的占据版面的无聊内容越来越多,可露丽翻报纸的手也越来越不耐烦。
“我翻我翻……啊,是这个吧——‘近日市内有危险分子于夜间游荡抢劫,各位市民请注意安全……’”
“啊,就是那个。但你要再看后几天的报纸。”我回答道。
“让我看看……艾瑞尼亚都市传说实录,有关坊间传闻的远东狐妖探秘……”
“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民俗专家称,狐妖是远东之地奈那庇斯的守护神,当地居民每年都会献祭活人以求风调雨顺……真的假的?”
“嗯哼,谁知道呢?你接着看。”
“据说某年狐妖对祭品不满,一怒之下便让一整个村落化作一片尸山血海,残肢横飞,血肉四溅……”读到这里,有些瑟瑟发抖的可露丽省略了后面若干过于残忍的内容。
“……最终饥渴的狐妖流窜到艾瑞尼亚,幻化成黑色裙装的少女模样,夜夜在街头觅食。有目击者声称,近日的夜间抢劫事件被平定,其实正是因为犯人触怒了狐妖,被其一口吞下……”
“哇,好可怕!他们说的这个‘狐妖’,不会就是……”
“哼哼。”不经意间我已经溜到了可露丽的身后。
“诶,人呢?芙洛蒂?”
“啊呜——”我在她的耳边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捏紧了她的耳朵。
“啊啊啊不要吃我啊啊啊啊啊啊——”
“这下,母亲就和父亲团聚了吧。”
薰低着头,跪在僻静无人的树林中间。阳光勉强从树影间透过,照在两块冰冷的墓碑上,在已经生了青苔的那一边映出了有些被磨损的“宫下”两个字,而另一边的光滑一些的碑石上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都怪薰……呜呜。薰是不干净的东西,薰……祸害了大家.……这样的我还是……”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着头,一步又一步向着村外的河的方向走去。
“喂喂,快看,那不是‘小妖怪’吗?”
迎面正走来一群嬉笑着的孩童,他们的年龄应该和薰不相上下吧。可是薰并不认识他们——这与现在的她又有何干呢?
“站住,‘小妖怪’,不许走。”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孩子说,“瞧你这黑黢黢的样子,简直像野外又丑又坏的大灰狼。”
他的同伴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这让那孩子更起劲了:“喂,你能不能学大灰狼那样‘嗷呜——’一下。”
“你不学我不让你走哦。”
“嗷呜。”
“哈哈哈,听见没,”说着,那孩子捡起一块石子就甩在薰的脸上,“妖怪,给我叫大声点!”
“嗷呜——”
“啊呀,有妖怪来了!快打妖怪!”那孩子变本加厉地一下又一下朝着薰丟起了石子。
很快这便变成了属于孩子们的狂欢,石子如同雨点一般朝着薰袭来。
“打妖怪咯!”
“吃我一招!死吧!”
随它去吧,又能怎样呢?
毕竟,我可是人人讨厌的妖怪啊。
“老爷,按您吩咐的,您要的毒药,都备好了。”
“明天就让那对造孽的母子给我从宫下家消失,不要留下半点痕迹。”
“小的遵命,只是……恕小的僭越……少爷对少夫人向来爱之深切,此般唐突行事,恐怕不好给少爷一个交代吧……”
“——父亲大人,毒药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做什么?”
——你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秽物。
“……好啊你个老东西,今天要毒害我妻女,天知道明天又要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看这家我不待也罢!”
“好儿子啊,你可是我堂堂宫下家的独苗,何必顾着那庶民家的婆娘呢?你可知道那婆娘生了妖怪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宫下家的名声可要无地自容了啊!”
“张口闭口都是名声,你自己不还是个躲在山里的老乌龟?这‘宫下’我看是你才不配姓!”
“你竟敢——混账东西……给我滚!”
——你生来就为身边的人带来祸乱。
“听说了吗,那宫下家跑了的少爷……”
“去野外采药赚钱,然后摔死了是吧?啧啧。”
“依我看呐,就是他生的那个黑不溜秋的妖怪给他克死的……”
——你是一只妖怪。
“我是一只妖怪,这样的我就该在痛苦中死去。”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了痛苦还与薰相伴。
“是吗?老夫我觉得不是。”
薰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狐狸。那狐狸通体漆黑,唯有一双绯红的眼睛溢出凶色。可看着它,薰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安心,就像已经无比熟识对方那般。
“白狐神……大人?不对……您和它的样子不太像。”
白狐神,那是狐人一族世世代代所信仰的神明。正是有祂的庇护,狐人才得以直至今日不为世俗所侵扰。可眼前那东西的模样,虽然外形和所说的神明大人相近,可颜色怎么说也不该称之为“白”吧。
“啊……‘法则’之争已然告一段落,那白狐的香火可兴旺到这般地步,着实让人生妒……”
“老夫在那次纷争中难逃四分五裂的结局,而你,或许注定生来就汲取了老夫的一丝精魄。”
“所以你是谁?是老夫的‘碎片’、‘分灵’还是‘子嗣’?”
“——世事多舛,宿命难逃,老夫对此无能为力。但于你而言尚有反抗之法存在。”
“若宿命无法抗拒,那么欣然将其接受何尝不是一种叛逆?”
“——记好了,现在就让老夫助你一臂之力吧……”
“来,小丫头,跟我念……”
绥绥狐兮,九尾庞庞。
其色缁兮,惑扰八方——
“再叫啊,妖怪,再多叫几声!”
“嗷呜!”
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震得所有人捂紧了耳朵。
“呵……这小妖怪声音还挺……”
那得意洋洋的孩子抬起头,看见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一匹凶神恶煞的狼……饥饿了许久,冲破束缚,渴求着猎物的孤狼正向他怒目而视。
“快跑啊!”
凶猛的野兽追逐着它的猎物们。而今天,真正的嬉闹才刚刚开始。
这头,慌忙躲进树丛里的孩子在屁股底下发现了一只发出嘶嘶声响的毒蛇。
那头,愤怒的公牛正背着不知所措的路人横冲直撞。
另一边,一大群脱缰的骏马把不知谁家的菜地掀了个底朝天。
霎时间,狐人之乡一改往日的僻静,炸开了锅。整个村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动物闹得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看吧,我就是妖怪,是带来祸害的妖怪,这多有趣啊。
“咕噜噜。”不知何时,有一只猫头鹰落在了女孩的肩膀上。
“你的感觉……和它们不一样呢……和黑狐大人有一点像。”
“咕噜噜?”
“随便啦,那你就帮我……”
“咕噜噜!”
女孩哼着歌,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又一边笑着欣赏眼前的景象。她穿过村子,随后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狐人之乡之外的地方。
等到人们回过神来之时,却发现那些四处作乱的动物一溜烟地消失了。而它们留下的那一团糟,就如同幻觉一般,就像是没有发生过。
与此同时,天空忽然黯淡下来,随后亮起了点点萤光。
“唉,还是别闹得太过分吧……”
狐人们从未曾见过的,青蓝色的萤火虫,在空中纷飞,如绚丽的银河缓缓流动。
温柔的光芒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就像与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挥手告别一般,飘忽闪烁着。
随后天空渐渐亮起,所有的幻觉,随着那女孩的远去而消失了,就如同它们都从未曾发生过一样。
正当那宫下家的大院里的人也在为这奇异的景象直发愣的时候,没人注意到,有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猫头鹰正围着他们的家主,撒欢似的扑腾着,让那高高在上的宫下老爷摔了个滑稽的屁墩儿。
“啊,你回来了。真乖。”
“咕噜噜。”
“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咕噜噜?”
“啊啊啊不要吃我啊啊啊啊啊啊——”眼前白发猫耳的少女正这么尖叫着。
“救命啊我不想死好可怕芙洛蒂快救救我造物神大人快显灵啊啊啊啊——”
“喂,是我啊,没人要吃你。”
“求你了……至少,让我在死前,再吃一口点心吧——”
“喂……”
“嗯?等等……怎么是你这家伙……”
“你这反应也太大了点。”
“可!恶!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的有狐妖呢。”
“那我就是狐妖哦,我还是——”
“黑之狐神的眷属,暗夜的幻术师,芙洛蒂·梅格斯诺克缇丝大人!”
“什么跟什么啊,不想理你了,哼!”
此刻我的嘴角一定洋溢着难得的笑容吧。
那是因为从离开故乡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你好,欢迎来到可露丽的机械工坊。客人想要看些什么呢?”
“只是随便看看。呃,你们有没有能理顺头发和尾巴上的毛的机器之类的……”
“抱歉,还没有那种东西哦——您应该去理发店才对吧?”
“啊,这样吗?我现在就去。”
“真不错呢……”
“嗯?”
“啊,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因为客人您的头发很漂亮啊。”
——如果这也是我的“宿命”的话……不也还挺好的嘛。
“杀了你,对不起,杀了你……”已是天明时分,被绑在审讯室里的男人摇头晃脑地不停念叨着。
“喂,清醒点,别神神叨叨的了。”守卫拍了拍那男人的脸说道。
“嗯?我在哪?我的刀呢?”男人就好像被从梦里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你又是谁?不对——我不是应该……”
“这是哪?这是审讯室!不想挨打就给我老实点。”
“不对,不对——那小妮子,有鬼,绝对有鬼啊啊啊啊!”
“肃静!”
从房间门口走进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虽然看不清斗篷下的脸,但嗓音听起来显然像一个年轻女性。
那声音虽然盖不过犯人的嚎叫,但却如同发号施令一般,让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向您致敬,长官。”守卫向进门的人行了一个庄严的骑士礼。
对方也向守卫回礼,随后她掀起了斗篷,露出了一直藏在阴影下的容貌。
那迷人的金发,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和她身穿着的闪亮的铠甲在一起,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更加耀眼。
“鸢尾骑士普蕾泽尔·德·克莱尔蒙在此!”
“立刻将有关‘佩卡图姆’的一切信息速速招来——否则等待着你的只有公正的制裁!”